“拜托你, 去死吧。”

墜入井中，影影幢幢的失重感襲來之際，修羅最後看見的, 是這樣期盼著的冰冷紅瞳。

那是奈落褪去溫和偽裝後，展現出發自內心的濃濃厭惡。

“為什麽？”

修羅有一瞬的茫然。

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, 竟會招致他如此怨恨。

是。

最開始，他們還尚未正式認識之前, 基於他身上總有股不詳的邪氣, 她跟桔梗提議要殺了他，以絕後患。可桔梗拒絕後, 她也就再也沒那樣想過。

再次來到楓之村，她盡心盡力幫助桔梗，引導半妖孩子們上進，指導奈落整合身體。不說毫無保留吧, 最起碼做到了一個“師父”應該做的一切。

所以——

為什麽奈落會這樣恨她？

為什麽他說她會傷害桔梗？

這怎麽可能啊！

奈落是不是哪裏有什麽毛病？

聽說有種人天生腦子不穩定, 總是處於一種恐懼狀態, 覺得別人會迫害他, 對他笑、對他好，都是為了殺他。這種人認知混淆，偏執又瘋癲,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靠近他。

難道, 奈落也是這樣的嗎？

修羅不自覺給他找理由開脫。

畢竟, 他對桔梗是真的好。

她寧願相信奈落精腦子有病, 也不願意相信他本性如此。

****

枯井並不高, 失重帶來眩暈卻持續了很久。

修羅從恍惚中回過神，源於一旁鐵碎牙毫不溫柔的踢踢。

她偏頭看過去。

“你還要在滿是妖骨和泥土的地上待多久？”鐵碎牙雙手叉腰，小大人的臉上寫滿恨鐵不成鋼的嫌棄。

修羅“哦”了一聲, 坐起身，胸前叮鈴哐當滾下一串玉墜。

——是四魂之玉。

修羅將它捏在指尖，默了默，旋即仰頭瞄了一眼井沿，對井深有了估量：“你說，為什麽奈落要做這種無用功？如果真的恨我，想要殺了我的話，隨便用刀子捅，都比推下枯井可靠吧？”

“這種高度，不要說摔死半妖了，恐怕連人類都摔不死。”

“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啊？難道……他是想誣陷我偷走四魂之玉，挑撥我跟桔梗的關系？”

修羅百思不得其解，“可我又不是沒張嘴。即使四魂之玉在我手裏，只要解釋清楚不就好了？桔梗又不是那種輕易就被男人哄去腦子的蠢貨，怎麽可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？再說了，相比於他，明明是我更受信任啊！”

鐵碎牙咬牙切齒，聲音仿佛是從齒縫中逼出來：“誰知道那種忘恩負義的半妖是怎麽想的！回去後，你一定要殺了他！”

“不對！是我一定要殺了他！”

“他跟虛不一樣，沒有任何價值的惡心半妖，竟然敢對你出手。這種事情，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！”

修羅輕輕拍拍炸毛的鐵碎牙：“好了好了，我這不是沒事嗎？”

鐵碎牙猛地打開她的手，氣急敗壞：“什麽叫沒事？”

孩童特有的尖利嗓音在修羅耳畔瞬間炸開，兇得她一哆嗦。

鐵碎牙被她無所謂的態度氣得直發抖，恨不得提著她耳朵歇斯底裏：“他想殺你！”

“你竟然還替他說話？你是不是已經忘記答應過殺生丸什麽？”

“你說過的，你會過得很好，你會在他們生出異心之前，果斷殺掉他們！可你看看自己究竟做了什麽！”

“失魂落魄，了無生趣，一點都不珍惜自己……”

鐵碎牙厲聲質問，話尾陡然一噎，隨即染上濃重哭腔，“……你就是這樣讓殺生丸放心的？”

修羅表情一滯，唇瓣無意識抿緊。

鐵碎牙說得並沒有錯，她沈浸在個人情緒中，愧對了父親大人的信任。

修羅沒再辯白，示弱地想要抱抱他，卻被他毫不領情推開。

“我知道是我錯了，我不該任性妄為。你不要生氣了，好不好？等上去後，我答應你一定會讓奈落付出代價！”

修羅試探著扯扯鐵碎牙衣角，被他嫌棄拂開，她就再拉上去。幾次三番後，鐵碎牙先敗下陣來，任憑她拉著。

鐵碎牙一邊抹淚，一邊嘴犟：“我才不要再管你！”

“都是我不好，別生氣了，如果你都不管我了，我可就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了。”修羅趕緊服軟道歉。

鐵碎牙忍了淚，抽噎著：“那你上去後，一定要用我殺了他！”

“這不太好吧？”修羅很糾結，“他畢竟是桔梗的……”

“我不管！”鐵碎牙頓時又炸了。

修羅趕緊順毛擼：“好好好，等我們上去，一定要好好跟他談談戳心窩的話，好不好？”

鐵碎牙抽了抽鼻子，也不想逼她太狠，勉強認可這個決定：“這還差不多。”

然後，對著修羅張開雙臂。

修羅被他突然的舉動搞得一楞，在鐵碎牙面色轉為鐵青之前，豁然明悟，傾身上前，將他抱在懷裏。

鐵碎牙也滿足抱住她脖頸，順勢將臉上的淚都蹭到她肩上。

主仆二人好好親香一陣。

鐵碎牙第一次覺得飽受磨難的內心得到撫慰，心裏傻乎乎的笑，臉上卻端著嚴肅表情，清了清嗓子，對修羅語道：“知道你為什麽會輕易被一個弱小的半妖偷襲得手嗎？”

修羅想了想：“是因為奈落偽裝得太好了。”

在被推下井之前，她一直都很信任奈落。

而從他暴露內心真實情感，說出的三言兩語裏，修羅從那字裏行間，隱隱揣測出一件很可怕的事實。

——奈落並不是他日常表現出來的那麽溫和無害。

按照年齡推算，他才三歲。可那份陰沈的心思，就算十個她加在一起，恐怕都夠不著他的小拇指。

自從來到楓之村，她與奈落的交往不算多，但絕對也不少，可在奈落暴露前，她竟從沒有察覺到惡意。

如果不是他主動說出來，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，奈落內心竟然是恨不得她去死的。

這份心機，可真是了不得。

“如果我要能有他的一半就好了。這樣的話，我就不用為父親大人娶妻生子的事情而苦惱了……”

修羅思緒一偏，剛要嘆氣，腦門就被錘了一擊暴栗。

鐵碎牙陰惻惻瞪她：“完全錯誤！是你太容易被漂亮的臉蛋欺騙！”

修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：“我不是，我沒有，別瞎說！”

鐵碎牙仰著下巴，哼道：“我還不了解你？見了漂亮的皮囊，就挪不動步，總會對他們生出不必的憐意。”

修羅可不敢讓他將“好色”這種可怕的名頭扣在自己腦殼上，將腦袋搖得飛快。

鐵碎牙才不管那麽多，揭她老底，毫不客氣打擊她：“遠的不說，就說最近的。那個叫繼國嚴勝的鬼，你還記得自己為什麽對他手下留情嗎？”

修羅哽著脖子不認賬：“別亂講！明明是父親大人讓我手下留情的。”

鐵碎牙白她一眼：“那虛呢？殺生丸要留著他給你練手沒錯，可誰讓你自作主張當師父去指導他的？”

“如果覺得對不起他，事後放他離開不就好了，為什麽要做多餘的事情？具體原因還需要我重覆嗎？”

修羅捂著耳朵，不聽不聽。

鐵碎牙看她這含混耍賴的樣子就一肚子氣，氣呼呼戳戳她腦殼：“幸好你還有分寸，沒在殺生丸面前就也跟他們黏黏糊糊的，不然，他肯定會被你氣死！”

“就算父親大人沒在我身邊，我也沒有跟他們黏黏糊糊！”修羅倏然擡頭，義正言辭反駁。

鐵碎牙眼風冷冷掃她一眼：“哦，當初輕浮勾桔梗手心的是誰？是殺生丸嗎？”

修羅崩潰瞪大眼。

這種事情，他為什麽會知道啊！

鐵碎牙從鼻子裏發出不屑的哼聲，宛若鬥嬴的公雞，高高擡著下巴，得意道：“我可是貼身陪在你的身邊的刀子啊。即使你關住心防，不跟我心意相通，但你做了什麽，可是完全瞞不過我的。跟我耍心眼，你還太年輕。”

好好嘲諷她一通，愉快欣賞了她恨不得鉆入地縫的可愛表情，鐵碎牙才依依不舍地鳴金收兵。

鐵碎牙先行一步跳出枯井，左右打量一番，本能覺得哪裏不太對，可靜心探察後，又再三確定四周並沒有什麽危險，便將這個念頭拋諸腦後。

他伏在井沿上，對著下方垂頭喪氣的修羅招手：“沒事了，他並沒有在這裏守著，四周也不像留有後招的樣子，可以出來了。”

修羅一臉沈重的爬上去。

在上去之前，她雙手扒在井沿，對著鐵碎牙欲言又止：“這種事情，咱們私下掰扯就罷了，絕對不準在父親大人面前提起！”

大有他不保證，她就不出去的架勢。
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鐵碎牙嫌棄撇嘴，“你以為我是你，那麽沒分寸？”

修羅才放心，一口氣翻出井沿。

藍天白雲，目之所及解釋遠山如碧，翠樹蒼郁。

修羅深深吸口氣，使勁抻了個有著摔疼的後腰，眉梢眼尾浸滿歡快的笑意，然而，下一息，靈敏的鼻子陡然嗅到熟悉的血腥味！

修羅眼神一冷。

鐵碎牙也察覺到不對，看她：

“是桔梗的血。”

“也許是井下隔絕了外界氣息，以至於我們出來後才察覺。修羅，血腥味太濃郁了。這種程度……身為人類，已經不可能繼續活下去了。”

****

淋漓血液從西面的樹林蔓延到村子，又從村子裏延伸到通往神社的山路深處。

那是垂死之際，不顧一切追擊留下的痕跡。

修羅視線餘光隨意一瞥，灌木上綴著的殷紅血珠便映入眼簾。靈敏的鼻子告訴她，這些都是桔梗身體裏流出的血。

大片大片的血跡，在地上蔓延出一條血路，決絕的，仿佛用盡了桔梗身體中最後一滴血。

過於慘烈的場景，讓修羅不忍直視。

“奈落是死的嗎？”

修羅咬緊唇瓣，遷怒地生起氣來，“有這個功夫殺我，卻沒有功夫照顧桔梗？還是說，他的目標中本就包含我跟桔梗兩個？”

越想越憤怒，修羅一度控制不住自己內心蠢蠢欲動的殺意。

她不介意旁人想殺她。

自很小時起，就要很多人出於各種原因，暗地裏期盼著她盡早死去。這種蛛絲般煩人的惡意，她早已習以為常。

也正是因為如此，她才明白善意的珍貴。

所以，她不願因見溫柔仁善者受傷。

好人，就應該長命百歲，毫無遺憾地老去，才對得起世間因果。

壓下內心焦灼，修羅腳步更快了幾分，輕盈的身形快如閃電穿梭於林間，眨眼間，就將鐵碎牙拋在身後。

很快，循著桔梗的氣味，修羅找到了重傷的桔梗。

修羅在禦神木高高的枝杈上站穩，眉心擰成結。

下方，不僅是桔梗傷痕累累，就連所有圍聚在她身邊的村民——包括楓，全都是一副僥幸存活的傷員模樣。

神社被毀，一地狼藉，而目光遠眺而去，外面的村子也沒有幸免。

“怎麽回事？”

修羅望著眼前這一幕，不由陷入迷茫。

她不過墜了一次井，楓之村怎麽好像就被戰火波及了？

狗東西奈落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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